一
禅,就是「禅那」的简称,译为静虑;是集心于一处寂静的意思。
中峰禅师曰:「禅者何物?即吾心之名也,心者何物?即禅之体也」。故禅之体即是心,心即是禅之宗,故楞伽曰:「佛语心为宗」,禅门传法,不曰传法,而曰传心,或曰传法印心,都以心为主。此心究如何体验呢?这不是利用分别思想所能捕捉的!要以「直觉妙悟」,纔能体验到绝对心的所在。
因此,禅的功用,以体验绝对心为中心。体验了绝对的心,纔能领会到禅的滋味,故禅不以一经一论为所依,而以究彻大乘佛教根本原理,体现佛陀正觉妙心所显现绝对的物为使命,是禅不可仅视为一宗,实是佛法的总府。是佛陀直觉真境所显现绝对神性的名称,不可以名立,故称之「说似一物即不中」,达摩名之「教外别传」,或曰:「声前一句」。声前一句千圣不传。不可说无。断去有无,离去是非,构成禅的根本原理。
二
禅与其他宗派不同,它不依据经教,是从横贯经教根源佛陀正觉妙悟心中而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是禅独树的别帜。不依文字,直指汝心,唯求自己的解脱,祇要一旦抓住了自己心灵上所独具本性那个核心,便会发见「道本圆成」,「何假修证」,「人人具足」「个个圆成」的正觉妙悟所显的绝对生命。这个「圆成」,既在汝心,祇要触着实际抓住实相便获得「冷暖自知」活的生命,是故禅不在言说间,祇须实际体验,始得理会。
僧举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马师云:「我今劳倦,不能向汝说,问取智藏去」。僧问智藏,藏云:「何不问和尚」?僧云:「和尚教来问」。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去」!僧问海兄,海云:「我到这里却『不会』」。僧举问马大师,马师云:「藏头白,海头黑」。
马祖道一嗣南岳怀让禅师法,住江西,法人布满天下;也就是六祖大师预示的「马驹蹋杀天下人的人物」。「西来意」,为禅宗最重要的公案,其开端始于马祖。问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禅的根本法,既不立文字,又离言说,那末,就请把所有否定、肯定、怀疑、折衷、是非、善恶、长短的一切议论言说分别统统的离去,请大师指示达摩毕竟将来些什么?既曰「离四句绝百非」,是无言无说;在无言无说当中又从何答起呢?于是一个推「劳倦」,一个推「头痛」,一个推「不会」,把「西来意」越推越莫名其妙,致后来祖师关于「西来意」问答,无虑数百次翻覆的商量,也就是种因在此。要是从理论上说明「西来意」,是毕竟不可!况且又是离四句绝百非,又从那儿说明祖师「西来意」!可是却从「劳倦」、「头痛」、「不会」上把「祖师西来意」赤裸裸地完全答出来了。
这就等于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答曰:「柳绿花红」。因为一切法,法住法位,既离四句绝百非,如何能道出「柳是绿」、「花是红」的法住法位本来面目?因此,马大师说:「藏头白,海头黑」,无异说:鹭是白的,乌是黑的,靑是靑的,红是红的;不用理论分别离四句绝百非的言诠,祇以「藏头白,海头黑」来显「冷暖自知」祖师西来意。
这就是说:绝对的真理,言说不到的,无言无说是禅的根本法。故历代祖师启迪学者,动不动就以「离四句绝百非」的机锋来彰显自己心灵上所证明的绝对境界!扫除学者意识上的分别知见。
百丈问沩山:「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沩山云:「却请和尚道」!丈云:「我不辞向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
这个问答与前所举问答意义相同。也是离四句绝百非如何说禅?百丈怀海嗣马祖法,住百丈山大雄峰,为宗门著名的宗匠。沩山为丈侍者。丈便问沩山闭却咽喉唇吻如何说禅?在丈自己于绝对无言无说的真理,已经领悟到「个个圆成」的家珍,为了要启示学者,故作此间。沩山深知闭却咽喉怎能说禅?况禅又非可说,于是说「请和尚道」。百丈也来得爽快说,我为你说未尝不可以,可是说出来以后,要丧绝了嗣法我的人啊!
为什么呢?禅的根本法,不是凭言说的,是直觉的妙悟,是绝思绝虑的根本法。百丈要沩山超越语言思路答出离四句绝百非的根本法。聪敏的沩山却用逆袭的方法,假使语言能答得出的话,就请和尚道吧!我是没有方法的!质言之,直觉的妙悟所显现绝对的生命,不但不在言说间,亦复不在经教中。教我怎么能说出呢?
三
在宗门中有两个祖师,起初都是依经教寻求真理的,一个是贫无立锥之地的香严,一个是呵佛骂祖的德山;后来都为祖师斫破,认识家珍,烧却经典,成为一代祖师。
香严智闲,先是研究经教,在百丈前间一答十,后参沩山。一日沩山问:「我不问汝平生所学解及经典上所记得的,『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试一句来」!
智闲于此,竟茫然莫答,归寮将平日看过经典从头要寻一句酬对,竟不可得,乃自叹画饼不可充饥,屡乞沩山说破,山曰:「我若说似汝,汝以后要骂我,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师遂将平日所看文字烧却,曰:「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劳」。乃泣辞沩山而去,香乃独居参究。一日因锄地芟草时,掷瓦片击竹作声,廓然省悟。遂归庵沐浴焚香遥礼沩山道:「和尚大慈,恩踰父母!当时若为说破,何有今日之事」!并寄沩山一偈云:
「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德山宣鉴,精究律藏,于性相诸经无不贯通领会。常讲金刚般若,每曰:「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学与无学,唯我知焉」。后闻南方盛行禅风,乃气不平曰:「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遂肩担靑龙疏钞南下。在途中见一卖饼婆子,因息肩买饼点心,遂与婆子问话。婆指担曰:「这个是甚么文字」?师云:「这是金刚经」。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这句问话,却如槍头直向敌人猛刺的形势,那鼻孔辽天的德山老汉,满面惭愧,一句也答不出,遂径往龙潭。德山是个当仁不让的,至龙潭曰:「久响龙潭,及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潭曰:「子亲到龙潭」?师无语。一夕夜深下山,潭点纸烛度与师,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潭曰:「子见个甚么」?师曰:「从今去更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遂将疏钞堆法堂前举炬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遂焚之。
以上所举二个公案,很明显的,就是佛法的真理不在言说经典中。当时沩山为什么不肯为智闲说破,一是绝对真理是离去言说,是闭却咽喉的,怎么可以说得出呢?一禅是心法,各人本具的不在经典中,我说的是我的,不干汝事,等于我吃饭,汝不能饱,佛法重在实际参究,因此,智闲终以舍却经典知见,离去言说,始达到实相的妙悟。德山触着实际绝对的真境,始悟到穷诸玄辩,于真理的性命上,等于画饼,不能充饥!香严、德山后为宗门著名的祖师。
四
从香严与德山两个公案看来,就显出禅与教根本不同的。因为依据经典所发现的真理,是一种「真理观」,不是真理事实的本身,更不是研究者自身的真理,这样的真理,是「想象的真理」,在学说上虽有相当价值,但在真理事实没有什么!禅是根本否认学说上的真理,故曰「我宗绝言句,无一法与人」,就是说真理祇有直觉妙悟纔能体验真理的生命,也就是真理祇有真理自身的表示始能完整。如人自己,祇有自己认识自己,纔是绝对的正确。这不容丝毫假借的,所以禅之所以安立于「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基础上,就在不假理性,以直觉智,达到「声前一句」,捉住自身经验的事实,创造出永恒的新生命。以是,要想在佛法中获得大解脱,实现本有生命的人,不必嚼古人糟粕,或求神灵拜祖仙,祇要向着自己心灵大觉体验上进攻,以扫荡战的战略,把八识田中无量劫所有业识的种子,是非、人我、长短、烦恼、涅槃、肯定、否定、有无、一切议论恶知善见扫杀得干干净净,保证终能制服一切,战胜一切,身心脱落,成为法中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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