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入处
一、
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有六触入处。云何为六?眼触入处,耳、鼻、舌、身、意触入处。」【契经 六入诵】
佛学辞典中提到五受阴与六入处的差别:「五受阴重心法;六入处重色法。」事实上这种解释并不妥当。五受阴解说的是五种组成生命的主要机能,六入处则是讨论感官作用的深远影响。两者各有不同的主题,观察的角度也不尽相同,笼统地以心法、色法的侧重草率划分,便不能厘清它们各自的特性,导致无从实际下手修行了。
「六触入处」四字,每字都包含特定的意思:六,指六种感官──眼、耳、鼻、舌、身、意。触,形容接收、反应的作用,某些情况下,人们会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他们眼不瞎、耳不聋,只是没注意、没反应罢了,注意、反应就是触的作用。不过触之前必先经过入的过程,色从眼入、声从耳入、香从鼻入、味从舌入、触从身入、法从意入。六类资讯由六种感官的神经系统(六处)进入后,才能和众生发生关系──触。这种六境进入六处产生六触的作用就称为六触入处。
摩诃迦旃延言:「善哉!善哉!婆罗门所问如法,我今当为汝说门。婆罗门!眼是门,以见色故;耳、鼻、舌、身、意是门,以识法故。」【契经 六入诵】
六入处又称为门,同是基于色、声、香、味、触、法除了由这些感官进入,别无它途。门喻为通道,没有这些感官,世间一切万法不得其门而入,也就与众生毫不相干,对众生而言,等于根本没有那些事物存在。
若于眼根不摄敛住,则世间贪、忧、恶不善法则漏其心,是故汝等当受持眼律仪;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契经 六入诵】
六入处又称为六根,取它「能生长」的功用。植物因为有根,才能枝叶繁茂、开花结果;众生也由于有六根,一切世间贪、忧、恶不善法才得以渗入众生身心,滋长生死轮回。经有明训:
云何增长法?谓缘眼、色,生眼识,三事和合触,缘触受,广说乃至纯大苦聚集,是名增长法;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契经 六入诵】
这便是六根增长生死轮回的基本模式,当众生感官接收讯息,整个生命随之运作,不断将众生推向未来、推向来世。感官犹如吸收养分的树根,不断输送生长所需的资源。
六入处、六根、根门等,是从不同的特点阐述感官的作用,但光是这样理解,尚不足以将六入处的重要地位作足够的发挥,再录一节经文作进一步的解说。
眼、色缘生眼识,三事和合触,触具生受、想、思。此四无色阴、眼色,此等法名为人。于斯等法作人想、众生想。【契经 六入诵】
藉由六入处这些感官接收外来资讯,才能生起六识身(识受阴)。根、境、识三事和合作用生出六触(生命对境界的六类反应)。触的作用引生出六受身、六想身、六思身(受、想、行受阴)的活动,受、想、行、识加上能够接收六境讯息的六根(感官属于色受阴),便合成完整的众生、完整的人。
换言之,若没有感官便没有众生。植物也是能生长的有机体,但它们称不上有情众生,原因无它,只因缺少了感官,不能引发五受阴的健全活动,所以既不会发展自我爱或情感,也不会生死轮回。
二、
我当为汝等演说二法,谛听!善思!何等为二?眼、色为二,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法为二,是名二法。
若有沙门、婆罗门作如是说:「是非二法,沙门瞿昙瞿昙为佛陀的姓氏所说二法,此非为二。」彼以自意说二法者,但有言说,问已不知,增其疑惑,以非其境界故。【契经 六入诵】
感官除了确立众生自己的身分之外,也建立众生对对象的认知。
在此应先将二法稍作解释。二,有特定意义,意指相对的双方,二法也就是相对法。一般人认识的相对法数量之多,种类之繁,简直不可胜数:白昼对黑夜、炎夏对寒冬、君对臣、上对下、美对丑、善对恶、高雅对低俗等,任何人都能继续补充下去,无有穷尽。
相对法藉由彼此间相互衬托,显现出单独一法所无法表现的特定意义。像是白纸上的一条线,单靠一线显不出长短,必须另画一线,才分得出长短;单独一人时也无分长辈或晚辈,得要有家族中其它成员相较,才有辈份之别。这样无二不立的情况,佛陀称为二法。
比起人们所知的相对法,佛陀所说二法显得非常简略,只有感官与境界相对的二法。佛陀了解到,其它为数众多的相对法,全都起源于感官对境界的认知,这是项不容否认的事实,没有人能找出不须藉感官、对象等二法而单独存在的其它相对法。比如说:吝啬及慷慨没有长相、声音的差别,只是一种概念,人们是彼此相处后认识到对方是吝啬或慷慨,这种认知虽不属于眼见色或耳闻声,却不超出意知法的范围。意根是大脑复杂的神经元,同样是接收、处理资讯的感官,吝啬或慷慨是意根所处理的境界、对象。
佛陀所以特别提出二法,是因人们总希望能找出相对于混乱的世间万象的绝对真理。而这种归纳到如此简洁的相对法,正含藏了关键性的真理,一种因太普通而完全被忽略的真理。
自从有文明以来,人们一直四处寻找真理,但却没体会到:众生所能体验到的一切意义与价值,是架构在感官与境界繁复密集的相应过程中。这个事实就是真理。举个近代真实的例子,十八世纪以来已有许多位最伟大的科学家与哲学家都曾说过这一类的话:「看到自然界奥妙神奇的杰作,就知道必然有位无所不能的上帝创造了宇宙万物。」他们相信有位相对于宇宙万物的上帝,并认为祂是造物主、是真理。
如果这些聪明的科学家与哲学家能够了解,面对神奇奥妙的杰作所生起的惊喜、悸动与崇仰并非外在某位神祇所创造或赋予,而是自己一连串感官作用之后的乐受,伟大的并非那位想象中的创世主,而是能见、闻、嗅、尝、觉、知的眼、耳、鼻、舌、身、意。若非这些感官,世上根本没有任何神奇奥妙或惊喜、悸动、崇仰可言,至于上帝和上帝的杰作,也不过是人们经由意识法的作用后,铺陈出来的概念。事实上并非神创造了宇宙万物,是众生藉由自己的感官作用描绘出神与宇宙万物的观念。
倚仗于眼、耳、鼻、舌、身、意等接收讯息的官能,从而对色、声、香、味、触、法的存在赋予意义与价值,这才是真理。
再用些更平实的例子打比方,一般人的目标、理想:创造荣耀摆脱耻辱、挣取成功避免失败、追求财富远离贫穷、挤身上流不落低俗。如果这些有志气的人都明白这些意义重大的人生目标,其实只是感官处理境界所编织出来的虚拟情境,一切也就容易泰然处之,毕竟虚拟的事物没必要太过认真。
二法是一切众生都适用的真理;二法的如实知是每个了解它的人都实用的问题处理法。现代社会可悲的价值观让人汲汲营营、紧张繁忙,相较于不懂得尊重简朴、闲暇美德的当今时尚名流,古代推重、崇尚隐士的文明倒显得更有智慧。
有人否认佛陀说的二法,打算另以其它二法取代。现成的例子很多:真空对妙有、清净佛性对染污尘垢、全能上帝对祂的子民。这么多的二法,佛陀巧妙地让它们不攻自破「但有言说,问已不知,增其疑惑,以非其境界故。」
这些经由想象得来的真理,经不起深入的探索,感官经验不到这些境界,只能存在于神话、理论中。
关于「以非其境界故」这句话还值得特别交代一番,这里头透露着易被忽略的要则:佛法一定是一切众生都经验得到的。若只能靠想象或少数人特殊精神状态下的神秘经验,就不是普遍、公开的事实,而只是没有根据的假说或个人主观的意见,如此则不能成为客观公正的真理。佛陀宣说的真理只限定在每个人都非承认不可的事实上。当然,若有人不肯面对现实而坚决否认,那就不是佛陀或真理的过失了。佛法再现实不过了,完全不具臆测成份。
人类寻找真理是为了能一举归纳所有的疑惑,总结出放诸四海皆准的实用方案,以便于轻松圆满地解决所有困扰。但看看当今的科学家罢!他们已不相信有绝对的真理了。就像带着隐形眼镜的人透过镜片而得以收视一切影像,却看不到自己使用的镜片。科学家看不到自己无时不用的二法,而忙着找那些得用精密仪器或方程式测量、推演的真理。
空性让人建构漂亮的理论、佛性令人自我安慰、上帝为人建立信仰、科技助人满足物欲,这林林总总的「真理」都是基于部份的人,为他们人生中部份的需求而创造出来的,有或没有此一「真理」都无所谓,只要有人需要,任何替代方案都随时可以被设计出来。但真能认清感官的确实功能就不一样了,它使人全然地释怀,使人将所有耿耿于怀的事情看破、放下、自在,这项真理没有替代方案,舍此别无他途。佛陀果真为人类找到放诸四海皆准,一举消弭所有困扰的实用方案了。
眼及色、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若苦、若乐、不苦不乐;耳、鼻、舌、身、意法、意识、意触、意触因缘生受──若苦、若乐、不苦不乐,是名一切法。
若复有言:「此非一切法,沙门瞿昙所说一切法我今舍,更立一切法」者,此但有言说,数问已不知,增其疑惑。所以者何?非其境界故。【契经 六入诵】
其实,不只人们主观意识中的意义与价值是感官与境界作用的产品,事实上感官接收资讯的作用全然包揽众生所能认知的一切法。
有些宗教师过于标榜性灵而唾弃感官世界;有些哲学家过度重视理性而轻视感官作用。这全都是偏见与无知,无论所谓的性灵或理性,若无经验的累积是不可能酝酿出这些精神现象的,而经验是感官接收资讯产生的。更耐人寻味的是,性灵、理性这些观念本身就是种被意所识的法,它们只是第六种感官──意念所处理的资讯。一切人们所能理解、认识、体验的境界,无不是经由感官而理解、认识、体验。即使是性灵、理性或自我认知,也都属于感官作用的产物,对每一个众生自身而言,没有不经感官而能存在的事物。
此外,尚有许多佛教学者将「三界」划分为有淫欲的世界(欲界)、无淫欲但以物质方式存在的世界(色界)以及无物质唯有精神状态的世界(无色界)。这种见解源于古老的论典,以至于目前的佛教界不论是南传、北传或藏传都抱持相同的看法。但这样对三界的界定违反《契经》的教义。
在正法中,一切法的存在都离不开感官对境界的认识。唯以精神方式存在的无色界则不再有物质器官诸如眼、耳、鼻、舌、身等,那么这种想象出来的众生就没有色、声、香、味、触等外在生存空间,且不论没有生存空间是否无法生存,即使「进化」出这样的众生,也将因为没有资讯可接收,使得这独立的精神存在无以为继而「饿死」。后世的论师将生命存在的三大必备条件,附会成众生居住环境的分类,结果当然会违背一切法的胜义教说。
附带说明:正法也从未强调淫欲的地位。虽然在比丘、比丘尼戒中行淫是不可触犯的第一条大戒,但那是因淫欲是障道法,为保护行者专心修道,不受欲望干扰、障碍而制定,并非淫欲本身具有特殊的邪恶力量,以致非得将淫欲声讨为性罪、生死轮回之本不可。
界是范围、类别的意思,欲界指特定范围内的欲。除了对生存欲求的统称外,《契经》所提到有范围限定的欲唯有五欲功德。
谓五欲功德:眼识色生爱念,长养欲乐;耳识声、鼻识香、舌识味、身识触生爱念,长养欲乐。【契经 六入诵】
色、声、香、味、触在佛法中称为五欲,五欲遍及众生生存的一切外在环境,举凡眼所能见、耳所能闻,鼻所能嗅、舌所能尝、身所能触的事物,都囊括在五欲的范畴中,纵使天文学家或物理学家透过精密仪器才能观察到的讯号,终究还是得由这些科学家亲自以眼、耳等感官进行原始而直接的接触,才能成为研究的对象。是以这些仪器提供的讯息仍是五欲。而之所以会称之为功德,就在于它们所造成的功能、功效,它们能令众生深生爱念,长养欲乐。就以这些科学家为例吧,那些由仪器提供的五欲令科学家们深切地投入其中,从而促使他们的研究生涯蓬勃开展,忘情地追逐各式各样的假设与求证,既长养欲乐也长养生死轮回。
这五欲功德便是正法所谓的欲界,外在有色、有声、有香、有味、有触的花花世界令众生深生爱念、长养欲乐,纵使也有令人不愉快的事物,但众生总认为这样的世间令人恋着。除了外在的欲界,还有色界与无色界。前文〈五受阴〉一节已曾论及:色受阴属色界、四无色阴属无色界。无论色受阴或四无色阴也都是众生所深爱不舍的。欲界、色界、无色界便是欲爱、色爱、无色爱的对象!简单讲:欲界是个人的生存环境、色界是个人的生理机能、无色界则是个人的精神作用,三者携手共同谱出生命存在的完整呈现。
有眼、有色才能生出眼识,三事和合生触,具足触后生起种种受、想、思。在感官作用之下,一切法就这么生起了;不论是外在的(欲界)、生理的(色界)、精神的(无色界),任何型式的法不藉由感官作用就等于不存在或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佛陀的真实教法中,感官及因感官而起的法就称为一切法。
想想看,万物之灵的人类就被这么些色、声、香、味、触、法的资讯耍得团团转、不得自主。如果觉得这么形容不免言过其实,那么不妨看看现实生活中总是一再发生的实例:见到邻人全新的高级房车,自己那辆破旧的二手车益发显得碍眼;嗅到餐馆传出的香味便感到饥肠辘辘,极欲品尝那诱人的美食;股票族让心随着股价涨跌而大起大落,几近狂乱;为了咽不下那一口气,便一切都豁出去了,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如果人们了解到这一切法都不过是感官刺激,就当一出闹剧看看也就算了,生活实在可以过得更安然自在。
三、
我今当说断一切计。谛听!善思!当为汝说。
云何不计?谓不计我见色;不计眼我所;不计相属。若色、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内觉若苦、若乐、不苦不乐,彼亦不计我、我所、不计相属。不计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契经 六入诵】
计是估量,有评定之意,指人们对意义的设定与价值的评断。
一切意义、价值的评估事实上都是以评估者自我为中心,然后依次衡量所认识的对象,判定喜恶、好坏、对错、亲疏等。但意义与价值本无决定性的标准,例如既辛苦、酬劳又少的工作,有人因此牢骚不已,有人却在其中发现丰富的精神生活;破旧的老房子有人迫不急待地想拆毁重建,有人却怀念旧情而不计花费地修补。
意识将感官所觉知的讯息加以处理,赋予各种定义。但资讯是随感官的接收态度而变换不定,资讯以各自面貌呈现,本身并没有特定的意义。钻石因人们自己的视觉和触感而珍贵;虫鸣鸟叫因人们自己的听觉而婉转清亮;一趟旅游的见闻觉知令人感到世界的宽广丰富;对周遭人物的言行举止免不了也有一番议论。
所有评估的对象来自感官所触及的讯息。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意识,这一切都令众生感到真实且不得不随之反应。人们很熟悉电影、电视的声光效果,它们拼凑出各种情节,令观众不由自己地随着剧情悲喜忧惧。殊不知感官才是最精密的仪器,它们除了处理声、光效果外,还更多元地处理了香、味、触、法的效果,它们比电视、电影更具临场感与真实感,尤其它们演出的是每个众生自己的故事、经验、情感,于是也更加令众生如醉如痴地全心投入,承受再深重的忧悲恼苦也无怨无悔。人们很容易从电视、电影的萤幕前跳脱出来,认清它们是虚构的、只是些刺激官能的幻象;但却很难厘清自身的感官作用同样也只是一些「效果」、各种意义与价值只是由意识借这些「效果」所虚构出来的幻象。
意义、价值是眼见、耳闻、鼻嗅、舌尝、身触、意知的这一方设定的;呈现色、声、香、味、触、法的对象,只是单纯地呈现出它自己的样子而已。六根很纯粹地就只是接收六境而已,在这项机能运作中并无所谓好坏、对错或你我的对立。然而,透过了众生主观意识与自我认知的投射注解,种种情绪就产生了──荣耀与屈辱、获利与损失、快乐与痛苦……。意义与价值是建立起来了;忧悲恼苦却也附身了!
这个事实几乎不曾受人注意,因此一旦对感官所接触到的事物赋予意义,人们就会显得相当坚持,并深受左右,例如:见到自认为喜爱的东西便渴望占为己有、遇到自认为不顺心的事便感到恼怒。对于万事万物,人们只要认真了、投入其中了,苦恼也就上身了。从不曾与感官接触、从不受到青睐,从不被赋予价值和意义的事物,根本无从引起困扰,一切都是感官惹的祸。
通常,人们很难客观地去领会,一切只不过是感官接触了色、声、香、味、触、法这些川流不停的讯息罢了,讯息本身不具特殊意义,意义是接触它们的人赋予的。反而,感官接收到的资讯成为理由与借口,让人们深深爱执,认为若不主动安排这些色、声、香、味、触、法的呈现方式,就会丧失生命的主导权。人们总误以为唯有将身边的人、事、物全都处理成尽是让自己看得满意、听得满意、嗅得满意、尝得满意、触得满意、知得满意,才算是成功的、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于是人们迷失在感官的追逐中。
一般人盲目肯定各式各样的价值观,是以对外在事物太过认真,难得觉察内省的需要。倘若不能直接面对生命而迷失在纷乱的感官、讯息相互作用中,人们终究会感到不足与空虚的,因为感官的满足毕竟是短暂且不真实的:若有人多年来的心愿就是赢得梦寐以求的身份地位,有朝一日终于如愿以偿,并不表示此人终其一生永远都能感到心满意足;或有人数十年努力奋斗,总算一家大小都过着富足优裕的生活,也不证明从此就有幸福快乐的人生。身份地位与富足优裕都可能维持上很长一段时间,但瞬息万变的感官所造成瞬息万变的感受,可不会等待身份地位或富足优裕的际遇改变之后才跟着变。感官的无常才是苦迫的根本原因。
一切无常。云何一切无常?谓眼无常,若色、眼识、眼触、若眼触因缘生受──苦觉、乐觉、不苦不乐觉,彼亦无常。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契经 六入诵】
以现代人为例,电脑处理的快速资讯席卷全球,更新颖的虚拟实境的多媒体正如火如荼地开发,恐怕人们很快就会拥有能够提供色、声、香、味、触、法全功能资讯的电脑了,从而得到媲美天神心想事即成的官能享受。电脑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它迅捷地提供人们各种资讯,以满足感官永无餍足的欲求。
然而,纵使科技能担保随时随地提供人们所需要的一切官能享受,人们也不会因此就能与一切烦恼痛苦绝缘,因为众生的感官是无常的,感官不会对任何一种刺激保持不变的关注,尽管再美好的经验,倘若这些经验持续不断刺激,感官很快就会感到疲劳的。外在的事物无论是否能保持恒常,但凡众生的感官无常,就不会有「常」可言。
佛法注重的无常,不在于外在的万事万物而是感官本身!是以一旦领悟到佛陀所说的一切法、断一切计、一切无常等,全都是立足于众生自身、从众生的感官角度出发,实在不需要再去施设宇宙万物成住坏空、世间诸法生住异灭之类既多此一举又无所助益的冗赘理论。
一切非我。云何一切非我?谓眼非我,若色、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若苦、若乐、不苦不乐,彼亦非我。如是耳、鼻、舌、身、意,若法、意识、意触、意触因缘生受──若苦、若乐、不苦不乐,彼亦非我。【契经 六入诵】
人们一再渴望确立生命的意义,但佛陀告诉世人,一切意义的设立都是不切实际的。由于一切意义、价值的评估,事实上都是以评估者自我为中心,人们总是以「我」的立场判断是非、处理事情、看待世事,因此要理解佛陀所教导的断一切计,还是得回到无我的观察,从断除我慢下手。
自我意识是在感官接触境界之后一连串生命活动中生起的:一个人在街上与多年不曾联络的老友不期而遇,欢喜之情油然而生。在这过程中生起我看到老朋友、我差点认不出他来、我几乎和他擦肩而过、我真是好高兴等等的自我意识。
眼、色、眼识、眼触之中缺任何一个条件,这个遇见老朋友的「我」都不会发生、不会存在。眼、耳、鼻、舌、身、意这些能看、能听、能知觉的感官只能算是相当精密的工具,并非具有主宰能力的「我」;认识作用、遇见老友的反应及欢喜的感受,也全都不是有主宰能力的「我」,它们也只是因缘条件的产物。
感官接触境界的整套作用中,也没有支配、主宰感官的主体──我。它们一任因缘,条件具足便看到了、知道了、高兴了;条件不足就看不到、无法知道、没有欢喜。除了条件,它们并不受某个主人支配,它们不属于某个我。
感官作用的整个过程中没有「我」活跃其中,过程只是一连串的现象,现象中没有主体或本质;也不是过程在「我」之中运作,事实上连「我」的概念都是条件促成的。人们总觉得有个我使用着感官、承受着欢乐,否则是谁看到、谁欢喜?事实却是因为看到、因为欢喜所以生出「我」看、「我」欢喜的概念。其实「我」只是些随感官作用而变换不定的念头。人们受感官驱役,却自以为是操作感官并主宰了世界。
无我的理解建立在无常的事实上,感官没有主宰的能力,无法决定只接受喜爱、有价值、有意义的讯息,拒绝憎恶、有害、令意义失落的讯息。还有,如果感官或因感官作用生起的各种感受是不变、永恒的,它们就不只是些现象而是实质的存在,就能以它设立为我。但那些因讯息而升起的种种心理或生理反应全都无常、都忽起忽灭、都不具实质的内容,因此不能成为具有本质、本性的「我」,也无法藉以设立任何意义与价值供「我」作为立足之地。
既然「我」只是种随缘而生的念头,因此依自我意识而设定的种种意义、价值,自然也就不具真实内涵,都只能是因缘际会的暂时心念。不了解这项事实的人,势必为自己评判、赋予的各种观念所苦,因为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物总是随感官作用的无常而不复珍贵;感官本身的无常作用更是一再地造成自我意义与价值的崩溃,以致令人遭受严重的打击、伤害与屈辱。
无常故苦、苦故无我,生命无常的现象本身就已充满苦迫,再为不切实际的各种意义、价值拋头颅洒热血,简直是自投水深火热。是以佛陀劝人断一切计。
四、
言大海者,愚夫所说非圣所说,此大海小水耳。云何圣所说海?谓眼识色已,爱念、染着,贪乐身、口、意业,是名为海。一切世间阿修罗众,乃至天、人,悉于其中贪乐沉没,如狗肚藏、如乱草蕴,此世、他世绞结缠锁。耳识声、鼻识香、舌识味、身识触,此世、他世绞结缠锁亦复如是。【契经 六入诵】
这就是佛陀所形容的水深火热。
对人类而言,波涛汹涌的大海令人晕眩、恐惧,大海有能力将任何人卷入水中溺毙,成为死尸后再推回岸边。佛陀却不认为由水聚积而成的海有什么可怕,毕竟丧命于它的众生仅只少数。至于如阿修罗之类的大力鬼神,海水甚至只能淹没到祂的膝盖。
佛陀眼中真正的大海是众生感官接触境界后的种种贪恋。这种大海淹没了一切众生,无论是阿修罗、天神、人类,凡有感官,即使身形再大、力量再强也尽皆受其诱惑而沉沦其间,无一幸免。在既多元又纠缠不清的感官刺激中,众生兴奋、狂乱地忘情投入,运用身、口、意三业为所欲为,追逐自身的喜好而没溺在色、声、香、味、触、法的波涛中,任由自己沉没、灭顶,生生世世难以自拔。
诸比丘!一切烧然。云何一切烧然?谓眼烧然,若色、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若苦、若乐、不苦不乐,彼亦烧然。如是耳、鼻、舌、身、意烧然,若法、意识、意触、意触因缘生受──若苦、若乐、不苦不乐,彼亦烧然。以何烧然?贪火烧然、恚火烧然、痴火烧然,生老病死忧悲恼苦火烧然。【契经 六入诵】
由于不明白「眼、色、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若苦、若乐、不苦不乐」等一连串感官作用的无常、无我、无有实在,众生毫不怀疑地将一切随感官作用而起的反应视为真实,自认为理所当然地追逐着丰裕的物质享受、美满的家庭生活、自由平等的政治制度、以及多采多姿的精神文明等等。人们盲目地追逐这些无常的感官经验,不曾警觉一切经验都将因着自身感官作用的无常而幻化不实,这些经验必然因为无常而不可掌握;因不可掌握而引起痛苦,没有任何感官经验能够令人「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这样的无知使人们毫无选择地继续追逐各种感官经验,陷入贪、瞋、痴的炼狱中受尽煎熬。这样的行径也使众生不仅现生自讨苦吃,还因不自觉的迷恋感官追逐,而为来世预约了同样具备生老病死忧悲恼苦的感官追逐生涯。
众生在无常的感官追逐中受尽贪、瞋、痴火,生老病死忧悲恼苦火的烧然。
时,和尚尼知食讫已,脱革屣,整衣服,更坐卑床,恭敬白言:「欲有所问,宁有闲暇见答与不?」
优陀夷答言:「汝今宜问,当为汝说。」
彼即问言:「有沙门、婆罗门说『苦、乐自作』,复有说言『苦、乐他作』,复有说言『苦、乐自他作』,复有说言『苦、乐非自非他作』尊者!复云何?」
尊者优陀夷答言:「姊妹!阿罗诃说苦、乐异生,非如是说。」
婆罗门尼复问:「其义云何?」
优陀夷答言:「阿罗诃说从其因缘生诸苦、乐。」
优陀夷复语婆罗门尼言:「我今问汝,随意答我。于意云何?有眼不?」
答言:「有。」
「有色不?」
答言:「有。」
「有眼识、眼触、眼触因缘生受──内觉若苦、若乐、不苦不乐不?」
答言:「如是,尊者优陀夷。」
优陀夷复问:「有耳、鼻、舌、身、意、有法、有意识、意触、意触因缘生受──内觉若苦、若乐、不苦不乐不?」
答言:「如是,尊者优陀夷。」
优陀夷言:「此是阿罗诃说从其因缘生诸苦、乐。」【契经 六入诵】
古代思惟生命真谛的印度人并不叨叨絮絮于各式各样的细节,他们通常直接问:「为什么有苦、乐?什么原因造成苦、乐?」而不会问:「丈夫有了外遇怎么办?当主管是个媚上欺下的小人时该怎么办?」这种思惟方式直接揭露生命的核心问题,让人从根本去省思解决生命一切苦痛的可能性,而不会迷失在旁枝末节。科技文明就是现成的实例,人们可曾因科技产品的包围而杜绝生活中的忧悲恼苦?
在佛陀时代,印度人热衷追求真理,追求离苦得乐的正确方法,解说苦、乐原因的学者俯拾即是,他们猜想出各式各样的答案,却令人更加迷惑。
阿罗诃就是阿罗汉,在此专指佛陀。佛陀已证阿罗汉的圣弟子,对问题的答复绝不会与佛陀相左,并非他们只会学舌,实在是他们与佛陀体证到完全相同的真理,他们依真理而答。这段经文是阿罗汉弟子优陀夷与婆罗门尼有关苦、乐原因的问答。
苦、乐并非自己创造出来的,无论再有能力、再努力的人都无法决定自己的苦、乐。
苦、乐也不是旁人或神的安排。无论是神、是人、是牲畜,凡是有感官、有觉受,一律受苦乐左右而没有能力设定自己的苦乐,既然连自己的苦、乐都无法安排,又怎能安排别人的苦、乐?
自他作指大家共同创作,非自非他作是指命运这类非意志的安排。
阿罗汉否定这一切的错误答案,苦乐的真正原因很单纯地只是感官作用罢了。人们看不到安排命运的神;看不到众志成城就能表决苦、乐;看不到安排苦、乐的命运。但人们很清楚可以观察出感官与苦、乐之间明确的因果关系。因所见、所闻等令人不悦,苦受就生起;因所见、所闻等令人欢愉,乐受就生起。不须相信神或命运,也不要迷信个人的聪明才智或社会的进步发展,苦、乐并非由这些事物左右。
感官操纵了众生的苦、乐;令众生身不由己地忧悲恼苦,没有商榷的余地。
诸天、世人于色染着、爱乐住,彼色若无常、变易、灭尽,彼诸天、人则生大苦;于声、香、味、触、法染着、爱乐住,彼法变易、无常、灭尽,彼诸天、人得大苦住。【契经 六入诵】
许多人并不在乎感官「无常故苦」的深邃真理,因此佛陀也从较具体的角度告诫众生,不要耽溺在感官的追逐中。无论是天上的神仙、天人或地上的人类,无不好乐厌苦。而追求乐的方法不外是追逐称心如意的色、声、香、味、触、法。但感官作用是无常的,再美妙的经验也将消逝,一旦无法继续过去曾拥有的经验,就会成为极大的痛苦与打击。越是对乐受有所爱着,越是自暴于痛苦的打击之中。例如贪爱金钱的人,失去钱财就会成为极大的痛苦;执着眷属的人,若眷属死亡或不能满足自己的期望便感到痛苦、哀伤、失望与忿怒。
由于感官作用的无常,一切透过感官而得的喜乐也都必然不能长久,痛苦也必然随之而来,因此一个人对特定对象的贪爱执取也就是他的弱点、他痛苦的根源。这种教导类似世人所谓的无欲则刚、人到无求品自高。
依于这种具体的感官教训,佛陀教导人们作出莫苦莫乐的对策。
莫苦莫乐!所以者何?
有六触入处地狱,众生生彼地狱中者,眼所见不可爱色、不见可爱色;见不可念色、不见可念色;见不善色、不见善色。以是因缘故,一向受忧苦。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所识不可爱法、不识可爱法;识不可念法、不识可念法;识不善法、不识善法。以是因缘故,一向受忧苦。
诸比丘!有六触入处天补上,其有众生生彼处者,眼见可爱色、不见不可爱色;见可念色、非不可念色;见善色、非不善色。以是因缘故,一向长受喜乐。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所识法可爱、非不可爱;可念、非不可念;善非不善。以是因缘故,一向受喜乐。【契经 六入诵】
有些人心甘情愿地忍受现世的各种痛苦,将希望寄托在来生的天堂。但佛陀告诉人们,天堂与地狱其实就在自己的感官作用中,无论人们如何想象天堂或极乐世界的美好,也不能超出感官享乐的范围:一切见闻觉知无不是令人惬意安慰的。对地狱的恐惧也不过是:一切见闻觉知都是令人痛苦万状的。
佛陀所教导超越苦乐的方法并非行善作功德,只是简单地拒绝再随感官运作的状况或苦或乐。只要感官仍在意舒适愉悦,并且不断敏锐地捕捉享乐,当面对恶劣情境时,就不可能对痛苦的际遇保持淡然、无所谓的悠哉心情。
纵使面对天堂一般的舒适享受,也不应随之喜乐;纵使面对地狱般的困苦绝境,也无须随之烦恼。这是唯一摆脱感官操控、超越苦乐的方法。
即使上了天堂也还会有感官,有感官就脱不开受感官驱役的模式,佛陀从不鼓励升天或往生某个极乐世界作为人生的目标,他对弟子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是──莫苦莫乐。
生而为人,最了不起的优势就是有反省的能力、有寻求真理的智慧。一些已经反省到生命的无可奈何,以追寻真理为毕生职志的人就称为沙门、婆罗门,现代人称他们为修行者、宗教师或哲学家、思想家等。
这样的人理应是最能自觉、自制而不受世俗观念左右,但如果他们也抗拒不了感官的诱惑,如:喜欢看到群众的拥护、喜欢听到世人的赞扬、喜欢嗅到庄严肃穆的气息等等。那他们也同芸芸众生一样堕入了恶魔的陷阱,被感官的诱饵钩住咽喉,身不由己地随情境摆布,受尽磨难。
一般人受感官驱役佛陀尚能体恤,因为身处人事浮沉,本来就无可选择地必须善加利用感官,甚至加以特殊训练。但沙门、婆罗门放舍世间逸乐,不参与世俗经营、酬酢的行为而接受世人供养,全心全意地专注于修行,他们以体现真理为最终目标,并有义务教授世人真理的内涵。因此沙门、婆罗门若毫不惭愧地与世人一样无拒于感官、境界的诱惑,使自己沉迷于感官刺激与境界的追逐,那就丧失了沙门、婆罗门的基本立场,也辜负了世人对沙门、婆罗门的期许。
佛陀如此不厌其详地解说六触入处,是因为众生不明白感官的过患而耽溺在感官追逐中;以及众生不断地希望以调整外在环境作为离苦得乐的手段,而不知苦、乐的造成全在于感官的无常作用。这一切都足以令众生深陷苦海,永无超生之日。佛陀的大慈大悲不在于舍身饲虎或割肉喂鹰的神话故事,佛陀真正的慈悲是将感官的无常、过患公诸于世,给众生一个选择的机会,不必再一味地臣服于感官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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